采访人：某顺

　　受访人：金燕

　　我是香港回归那年结的婚。和很多女人一样，到岁数了(27岁)，担心剩在家里了，就在相亲n次后，看着条件差不多的、又有娶我意思的他，虽然不是很喜欢(他脾气暴躁，不讲卫生，还刚愎自用)，也嫁了。婚后很快有了孩子，也有了种种矛盾。

　　我是一个很传统的女人，一直以做贤妻良母为荣耀，结婚后我包下了所有家务，还在闲暇给他和他家人打了十来件毛衣，到离婚前，几乎他所有的近亲都穿过我打的毛衣。我是想和他过一辈子的，可我们的日子越过越没样子：因为脾性不和，磨合不顺畅，夫妻关系越来越疏远。

　　他外向我内向，他对婚姻状况不满意，便用不着家来逃避；我不成啊，我要管孩子，我也不喜欢出去疯，于是家里渐渐成了两人世界：我和女儿的。当然，他还拿钱回来，对孩子来说，他也算是好父亲，只要回家，除了逗逗女儿，他找不到其他事。就是和我没话说，我们也没性，交流很少。

　　2000年由于工作关系，我从原籍来到上海，与前夫两地分居，两口子的感情更淡漠了。到上海不久，就认识了赵琦。

　　坦率地说，第一次见到赵琦，我就没有一点陌生感，好像他是我的旧友故交似的。他以老大哥的姿态关心我，每天都会和我在电话里聊一会儿，虽然主题五花八门，并不涉及感情，但和他说话真轻松、愉悦。偶尔我们也一起吃饭，还看过一次话剧。跟他相处时，我觉得自己好像变聪明了，也可爱多了。这种自信，是我从来没有的。

　　我们一直亲密有间地来往着，时间越长话越多。最初，大家都避而不谈各自的家庭，我能感觉到他的婚姻也有问题，因为他经常晚上给我打电话，一聊就是一小时。后来知道他们分居了。老婆前些年出轨被他发现，他要离婚，老婆死活不离，结果是彼此日渐冷漠，最后干脆各住一套房，分别靠近各自单位、各自单过了。儿子愿意跟他，平时由他带，周末他们在老婆那边聚会，也是各有卧室。虽然形式上和事实上他们都是分居，但老婆每天会给他打很多电话，没啥说的，就是问他在哪儿。他说这不叫关心，叫监控。

　　2001年春，一次吃饭时，我忽然忍不住哭了，握住了他的手。他搂住我，挺紧张。他不住地亲着我的头发，那种温暖令我终生难忘。我送他走的路上，他一边走，一边拍拍我的背、我的肩，又胡噜两下我的头发，说：“给你弄乱，让你臭美！”我一边笑一边哭，享受着他拘谨的爱抚。至今回忆起来，我仍然会边微笑，边流泪。

　　2001年9月，赵琦说：“我给你租个房子吧，假期时你还可以把孩子接来。”我明白，他这是以情人的方式安顿我了。我找了个带家具的一居室，月租1500元。从此，每个季度他把4500元房租给我，我再转交房东。一开始跟房东签合同，房东说最短要租半年，我还担心租期太长，和赵琦能好多久呢、能在这里住多久？没想到，这个房子一租就是好多年。

　　我跟他的第一次关系，是我们认识一年多后，在他给我租的小房里发生的。这以后基本十天半月见一面，有时他频繁出差，可能会一个月才能见着。最初一段时间，他基本不行，但我们都非常满足，而且都想努力让对方快乐。

　　我相信他跟老婆一直没有性(他也是这样说的)，因为，每次我都给他身上留下记号(一块块吻痕，紫色的，有时见面频一点，下次见面会发现上次的记号还没彻底消退)，他从来不怕不躲，只像长辈那样，微笑着看我使坏，我就把这项“工作”当撒娇了。我经常给他买内衣、袜子，他都很顺从地换上新的、留下旧的。这也是我相信他与老婆没有身体接触的依据。我很在乎这个，如果他跟老婆还有性，我对他的感觉肯定是不同的。

　　恩恩爱爱一年后，我忍不住表达了“希望各自离婚，作为自由人在一起”的想法。倒不一定非逼他娶我，我是觉得只要都不背负无性婚姻的壳子，就算是对感情负责了。我不在乎婚姻形式，可我希望两人的关系能晾到阳光下，能进入真实的日常生活。他表现出很为难，说要等他儿子考完大学，再处理婚姻问题。我并不以为他这话是承诺，但我装做相信他了。

　　每次跟他见面后，分手时我都有难以言说的痛和空虚。有时我一人在房子里放声大哭一场，然后再擦干眼泪，做自己的事。有了跟他之间的瓜葛，我更警告自己不能沉沦，要努力工作，别成为他的负担和心事。所以，这些年我的事业一直按部就班地向前，很稳定，也发挥自如。

　　2004年夏天，赵琦的儿子考上了大学。我等他提离婚的事，他表现并不积极。我很失望，真的很失望，准备离开他。这时，我跟前夫基本达成了离婚协议，并把孩子带到上海来读小学。我想清楚了：即使我跟赵琦没戏，我也要离婚了，不能永远沉陷在绝望的泥塘里，我才30岁出头，我要有自己的人生规划，包括开始寻找爱我并肯娶我的男人。

　　2006年春，我在上海买了房子，其中有赵琦给的15万元。据说这是他所有的私房钱。他和老婆是一个系统的，工资奖金一卡通都在老婆手里，他的私房钱一般是参加会议或做评审等发的红包。然后，我与前夫正式办理离婚手续。当我把这消息告诉赵琦时，他有些尴尬，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表态了。我的心真凉了。6月，我提出结束这种关系。

　　9月，赵琦给我电话，说在我单位门口，给我送来了过节(中秋节)的东西。我想了想，还是出去了。他把东西送到我家，我让他放在门口，说不请他进去了。他送我回单位，说放不下我。我说：“我俩没什么戏了，各过各的日子吧。”然后，再也没跟他联系。

　　12月的一天，我做了个噩梦，梦到他得了绝症，蜷缩在床上，我去看他，一摸他的腿，瘦骨嶙峋的，好像要死了。这些年我几乎没有梦到过他，所以这梦让我害怕。我给他发了个短信，问他身体如何。他回了，真的身处病痛，刚出院。我们相互问候、安慰。第二天，我的眼睛肿得睁不开，还得照样去上班。是的，我为他，为我们，哭了一夜。

　　后来的某天半夜，接到他电话，一听就是喝了酒，但思维仍有条理，这就是赵琦的可爱，从不出格。我跟他还是有话说，与风月无关也很起劲。半年没来往，我对他的怨恨消失了，有种老朋友的情怀。一聊三小时，最后他说放不下我，我说这么多年的交情，我也不恨你了，咱做朋友没问题。

　　那年春节的前几天，赵琦忽然打电话给我，说送年货来了。一堆年货搬到家门口，我仍然没请他进门。然后他带我去吃午饭。吃饭、聊天，场景那么熟悉，只是关系不同，我始终摆出朋友姿态，很大方，很温和。我们吃的火锅里有大骨头，我象征性地啃了两口就放下了，他嫌我啃得不干净，拿过去重啃了一遍。以前我和他吃饭就是这样，我吃完馄饨，他会把我剩下的汤喝掉……我得承认，看到他这个熟悉的动作，我的心酸了、软了。

　　后来，赵琦又约我吃饭，我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跟他去了。只要听到他的声音，我就难以拒绝，不忍心、也不好意思说出生硬决绝的话。吃饭时他给我一笔钱，让我买家具电器。我自认不是贪财好利的人，但真奇怪，从最初认识他，他给我花钱，我都接受得很坦然，好像有点心安理得。可能女人对自己真爱的男人，都这样吧，不担心花了他的钱会手短、不担心欠他人情。因为我连自己都可以给他呀！

　　但这一次，我拒绝了他的资助。他的手停在我面前，坚持着，不放弃，我抵抗不了，最后还是接了过来。同时，我的眼泪也出来了。

　　我断断续续地把家布置好后，请他来看看。当然，我明白会发生什么。分开了一年，但，只要他一碰我，一切便都回来了，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对方。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，我们还像以前一样，关系轻松、温暖愉快，只是，各有各的生活。在我心里，始终无法把他当成一个点缀自己人生的情人，也无法忍受他把我当成弥补他失败婚姻的情人——我跟他有亲人的感觉。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对，比如我和赵琦。

　　一次他出了点小事故，住院一周，住院期间他骗我说出差了，出院后却直接来找我。因为他没法自己洗澡，又不想让老婆碰他，只好到我这来了。一开始他支支吾吾，我马上明白过来，装着嗔怪他，嫌他太脏，要他赶紧去洗。在医院住了一周的他，有多脏可想而知，他站在浴室里，高举着手臂，我给他搓全身，心无杂念，只有心疼，他在我心里、眼里，从来都是亲人。

　又一次，吃饭时发现他很憔悴，脸色灰暗。他忍不住向我说起最近的烦恼——老婆怀疑他跟单位一位女同事有染。那女同事都50多岁了，很粗壮的一个老大姐，他老婆竟然也能怀疑到人家，还去找那女同事对质，在家里更是发飙到把玉器、摄像机、手机都摔掉，还点火烧衣柜、烧沙发，折腾得赵琦筋疲力尽，身体都出现了毛病。

　　我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火来，对他又疼又恨——不管他老婆怎么闹腾，人家都是一家人啊！而我对他再怎么好，也永远是他的一个外人！我问：“不管怎样，你还是没离婚决心，是吧？”他不语。

　　这次见面后，我给他发了邮件：从此后彻底断绝，不要再让我看到他、听到他。他回复：很难过、很凄凉，他说我拯救了一个男人的人性，8年来我是他的精神支柱。

　　我忍不住眼泪，但我忍得住不再回头。朋友也不和他做了，我要完完全全地将8年斩断、封存。8年抗战都能胜利，我跟他却看不到终点，唉，时间真是不短了，从我30岁到我38岁，从他40岁到他48岁，我不能再这么等他一个8年，因为我能看见8年后的自己，和今天一样，依旧泪水涟涟。所以，美好都留在怀念里吧，没有名堂地持续，我会越来越有失败感——那不是我要的。在他还留恋我的时候，我要主动离开。

　　分手后，我对赵琦有点怨恨，但完全可以自我消化，不会因此变成怨妇。我仍然认为，我遇到了一个好男人，他很适合我，我们是搭配合适的一对。既然他不能离婚，我也只好放弃他。8年来我承受的痛苦很多很多，都熬过去了，很多很多的美好，却留了下来。每当想起过往细节，我还会笑、会流泪，并感到温暖。

　　我和赵琦就这么有始无终地结束，一段失败的感情，耗去了一个女人的8年韶华，只是想起这些年这些事，我依然不后悔。在赵琦之前，可以说我没有真正爱过，与赵琦的这段情，使我作为女人的人生完整了。我的心态也比从前更健康，心胸比从前更开阔。过去，我看到热恋男女当众亲密，心里常不由泛酸——我没有经历过呀，妒嫉呀，经历过赵琦后，再目睹同样的场面，我会不自觉地微笑——我懂，我也有过，我所体会的可能比你们更深刻、更美好。

　　我也比从前更加相信——世间确实有爱情这码事儿，男女确实有搭配是否合适的问题，搭配合适，两人都快乐；搭配不合适，就是结构性资源浪费。我的人生已经如此，没有什么大不了，继续往前走，至少我真爱过一次，至少心中还有怀念。

　　是的，我仍然爱赵琦。8年，我和他之间早已没有新鲜刺激，彼此熟悉、亲切、自然，如家人，如左右手。客观地说，赵琦是个不错的丈夫，符合我的眼光：高大方正，大骨架，长得不细致，也不显年轻，比较粗糙苍老，能满足我的心理需求；性格随和，为人宽厚，金钱上大方，感情比较保守、专一；有一定品位和眼光，还不挑剔，跟他8年，他从来没说过我哪里不好，从来没批评、挑剔过我。跟他在一起，我觉得自己变得更伶俐，更女人。

　　我明白他的想法：他没有离婚的决心，又不想失去我，最好我能一直默默地安静地陪着他。既然我现在也没有别的结婚人选，何不就跟他这样继续下去呢？一旦我有了更好人选，他肯定也不会阻碍我。——从利益上讲，他如此的期望，对我也没坏处，但跟他始终这么偷偷摸摸下去，我心里总隐约着一种屈辱的情绪，受不了。

　　下面是我给赵琦的最后一封信，绝情书。

　　你所处的状况，到底是什么样子，其实我并不清楚。按照你给我讲的，我觉得你不打算离婚，实在令我不理解。至于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，我也不想费劲去了解。

　　我对你有多重要，我也没有感觉出来，因为我想你对我的那些好处，是基于你为人的善良和厚道。你对一般朋友都很宽厚，对一个陪了你8年的女人，肯定会更好一些吧。为此，我虽然遗憾没有遇到爱我的人，但至少还可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好人而感到一些安慰。

　　如果我真的对你的人生很重要，你怎么能忍心让自己所爱的女人8年后仍然如此落魄飘零？如果我真对你的人生很重要，你又怎么能忍受让自己爱的女人，再去寻找其他男人的怀抱？

　　我这些年，承受了多少痛苦，其实我不愿意告诉你，因为我太自尊了。有些痛，只能自己咽下去。是啊，如果人家不爱我，这一切便是我活该自找啊！

　　你切身地想过我的感受吗？我也是个柔弱的女人，在上海一无根基，我这样坚持着、撑着，到底是为什么？我真的那么坚强吗？可是我能哭给谁看呢？

　　就算是你不离婚吧，我们见个面多难啊，有时候一个月见不上一次，而且只有中午，连个晚上的时间都没有，匆匆忙忙、慌慌乱乱。8年了，我们竟然没有一次出去走走的机会，更不用说去什么地方旅游了。至于具体生活中的事情，我更是连指望你的幻想都不敢有！而我，却常常惦记着你的病痛，幻想着能够跟你一起走后半生、照顾你。我可真是犯贱！

　　你的那个法定的女人，真有那么厉害吗？是你真的搞不定她吗？一开始我还相信，可是我的朋友都笑话我天真。他们认为，既然我们俩相爱，我可以采取点行动，解放你。可是，我不是那样的人，换了你那个法定女人，早就满世界战火了。再说了，如果你不爱我，我何必这样去自取其辱呢？

　　我相信一点：只有结不了的婚，没有离不了的婚。是你没打算离。这才是真理。

　　既然这样，我还要跟你继续吗？再过一个8年，再过……等我头发白了的时候，你们还是一家人，你们的生活和利益连在一起，你们会一起吃饭、睡觉、聊天、数钱、买房子、买车子……

　　有我的什么事？！

　　没有，我只不过是个连陪人家的资本都没有了的孤独的失败的老女人。难道，你就打算给我这样一个结局吗？

　　这8年，是你的精神寄托？不，只是你人生黑暗中的一点火星而已。而你人生的光明灿烂，依然是在阳光底下的，摆弄给世人看的，糊弄世人也糊弄你自己，让大家都说你们成功、你们圆满、你们的金婚很值钱。

　　你现在，应该去找个比我更高尚、比我更适合你的女人，继续给你们坚不可摧的婚姻点缀着。

　　某顺点评

　　金燕和赵琦，到底是爱人还是情人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。

　　说是爱人吧，他们不符合我们传统的婚恋观：赵琦是有妇之夫，就算金燕不是为他离婚的，金燕的“三”身份也始终是确定的，而我们的伦常俗理排斥这种没有证书的男女关系，爱的人不是传统定义下的爱人，这算不算人间的无奈？说是情人吧，他们的相处形式像情人——定期见面，平时各过各的日子；但他们的相爱程度好像远胜于一般的情人，在长达8年的和睦相处中，在赵琦一次次拿大额现金支持金燕的生活时，简单的以睡为主的情人概念也被淡化了，他们有夫妻一样的彼此信任和协助，这样稳定的男女关系，和夫妻有什么区别？

　　不得不说，赵琦和金燕的感情挺深，但再深，也深不过赵琦和他老婆的婚姻关系。赵琦不离婚，是性格使然，他已然习惯了在窒息的混沌的生活里苟延残喘，他可能觉得保持现状就是最好的，什么都不要变，金燕别离开，老婆别闹腾，凑合到老得了……可是，有几个女人肯在感情上凑合？金燕不干，他老婆也不干，目前是他老婆没逮住他的七寸，一旦金燕曝光，我看赵琦的凑合哲学就会彻底崩溃了。作为旁观者的我们，看金燕，有同情有理解，看赵琦，也有同情有理解，看赵琦的老婆，仍有同情有理解。这就是婚姻制度和人性本能的冲突，也是情感世界中每一个人的无奈与悲哀。金燕的8年婚外情，即便结束，也无法挽回她沉痛的心伤，迟到，就是罪过。